北京市第二十中学教师  于晓磊

　　闲来翻看《红楼梦》，读到“芦雪庵争联即景诗”一回，李纨说了一句极平常的话：“我才看到栊翠庵的红梅有趣，我要折一枝来插瓶。”我却不知怎的，忽然想：这“瓶”一定是瓷瓶。因为琉璃世界白雪红梅，金的、银的、珐琅、玻璃做的瓶都应不了这景，也只有淳厚典丽、脱俗清雅的中国瓷才配。圆润光洁的中国瓷连同祖辈烧在瓷器中的精魂立于世间，浑然天成。

　　“中国”在英语中是“China”，瓷器在英语中也是“china”，区别只在一个是首字母大写，一个是小写。举目遥望，放眼纵观：钟灵毓秀的江山，蜿蜒绵亘的山川，广袤无疆的土地，物华锦绣纵横万里；唱着《诗经》辛勤劳作的智慧先民，描绘敦煌飞天神话骨子里不朽的“精、气、神”，这一切的一切才能孕育独一无二的中国瓷。无论是风姿绰约、仪态万千的大唐瓷器，还是静雅脱俗、敦厚意远的大宋瓷器，或是雍容大气、清丽婉转的大元瓷器，再是绝尘清俊、融河汇流的大清瓷器……千年的国势兴衰荣辱、悲欢离合、荣耀惆怅、烽火硝烟、晨钟暮鼓，无不沉淀在千年的中国瓷里。中国瓷又是那样的朴实，她能高高地站在古董架上受人仰慕，也能在人们一日三餐的饭桌上盛着供养人生存的五谷杂粮，妇女们每日抹洗涮擦更让她质朴真淳，无瑕玉洁。

　　中国瓷有着令人惊艳的形体——玉壶春瓶、柳叶瓶、直颈瓶、瓷盘……不同的造型给人不同的感受，宛如待字闺中的少女的矜持、美妙动人的少妇的高贵、风韵犹存的妇人的婉转、读书吟唱的书生的高雅，千秋各异。瓷器上美妙绝伦的题字绘画——花鸟草木、风景写意、历史典故、诗画心境……刚柔并济的毛笔点染出的花纹顺着瓷器圆润浑然的躯体旋转，一转就是几千年啊，首尾相连，里外相扣，千年的中国瓷缠绵成一段魂牵梦绕的千年中国魂！

　　悠悠上下五千年，泱泱中华古华夏。有人说，中国的秉性像水，能海纳百川般包容一切不能包容的，容忍一切难以容忍的，遇到高山礁石挡路，也能泰然地静静绕过，可是一旦爆发，就如雷霆万钧，势不可当，翻天覆地。有人说，中国是一个黄土文化的民族，土地就是她的根、她的命、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。生，要生在土地上，脚要踏着地；死，要入土为安，身要贴着地。离了土地就像飘在天空的沙子，断了线的风筝，既不属于天，也不属于地。这么飘着就永远流浪、没有安稳。这恰如中国瓷器的材料，庄重又不失灵动。

　　历尽风霜雨雪，沧海变桑田。这悠长的历史卷帙应该有黄河那么长、长城那么长、长江那么长吧。不论尘世多少纷繁沉浮，都来源于一抷泥土一抷水。创世神话中女娲的纤纤玉手让泥土脱化出了人，而中国瓷的秉性又何尝不是如此？浑厚的泥土和清亮的水搅揉成坯，融进匠人运于心的巧劲，要她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；摔打捏揉，她也变着形状地去创造前所未有的自我。曾经这傲然的中国瓷漂洋过海，翻山越岭，纵横驰骋，扬鞭策马，唯我独尊！

　　可是，我们也不敢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百年苦难、屈辱和新生。把泥坯放到窑里，四方火焰来势汹汹地扑来，妄图吞没这看似柔弱的泥坯。百炼成金刚身，褪去泥土的迂腐，锻造成中国瓷的惊世英魂！又有谁能不敬畏这愈挫愈勇、决不屈服的凛然正气？

　　这注定了中国瓷高贵的秉性，通体晶莹滑润，丰仪端庄，亭亭玉立，又闪着温润的微光。那些无理取闹、尔虞我诈、阴谋阳谋、刀光剑影，都在这静穆端庄前失去了颜色。中国瓷，不管你站在世界何处的古董架上，不管你因为何故而流落他乡，不管你曾经何等地辗转流离，从你诞生之日起，从你成为瓷器那时起，你就烙上了中国的精魂。即使摔破了，我们也会听到那穿越时空的不朽声音。我相信，世间有无数个时刻是为中国瓷而静止的，有无数个断点是专为中国瓷而空留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