矫友田

　　她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见父亲拄着双拐走路。那两根拐杖被父亲的胳膊磨得油亮。后来，她听母亲说，她3岁那年，父亲在附近一家石场采石，不慎被一块飞石砸伤了腿，从此只能依靠双拐走路。

　　父亲性情沉默，在他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，很少见到笑容。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或胡同里抽着烟。因为腿上的残疾，父亲从来没有抱过她。她也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，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。

　　在她入学的时候，别的同学都是由家长带着去报到。当时，因为母亲要到镇里去卖自家种的蔬菜，便准备让父亲带她去报到。而她竟哭闹着，执意不肯让父亲带她去。因为，她不想让同学们第一天就知道，她有一个瘸子父亲。于是，母亲只好放弃了去镇里卖菜的打算，亲自带她去学校。

　　每到下雨的时候，其他同学的父母都会带着雨伞，到学校门口接孩子回家。然而，她最担心在学校门口见到父亲的身影。因为在学校门口不远，有一条小水沟。每到下雨的时候，小水沟两边的斜坡非常湿滑。

　　在随父亲往家走的时候，她反而要费很大力气帮助父亲翻过那两个斜坡。因而，他们父女俩经常惹来一些异样的目光。后来，她便阻止父亲到学校接她。

　　父亲也意识到了，再下雨的时候，父亲就站在小水沟的对岸等她。父亲把手中的雨伞交给她之后，就会催促她独自先走。而他则跟在身后，慢慢地挪回家去。

　　那个下午，外面下起了雨。因为老师开会，学生们提前放学了。她就跟着一名带伞的同学一起去那名同学家写作业。回家时，天已经黑了。母亲刚从外面卖菜回来，湿透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。

　　这时，她才忽然想起，父亲一定还在放学的路上等她。她和母亲急匆匆地朝学校的方向跑去。在那条小水沟前，她发现了坐在对岸泥浆里的父亲。他神情颓丧，手里只剩下了一根拐杖。原来，在等了很长时间仍不见她的身影后，父亲开始有些担心。于是，他就吃力地走下那条小水沟，结果不慎滑倒，一条拐杖被水冲走了。他只抓住了另一条拐杖，而后，费力地爬上对岸的斜坡，无奈地等待援助。

　　当父亲看见她俩的时候，嘴唇哆嗦了几下，然后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：“俺是个废物啊！”继而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父亲的眼睛里涌出来。

　　以前，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泪。在那一瞬间，她忽然发现自己欠父亲的太多太多。她第一次扑到父亲的怀里，失声哭了起来。

　　后来，她升入镇里的那所中学。因为离家有30多里路，她只能在学校住宿。父亲闲暇的时候就会搭乘母亲的三轮车到学校看她。

　　父亲总是选择在他们课间操的时候来。他拄着双拐，站在学校操场的花墙外边，透过铁栅栏的缝隙，远远地看着女儿舒展的身影。在广播操快要结束的时候，父亲就会拄着双拐，缓缓地离开……

　　再后来，她考入一所全国非常有名的大学。那是一个不眠之夜，因为明天她就要离开父母，到几千公里外的一个陌生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了。父亲执意要随母亲一起到学校送她。可是，她和母亲担心长途颠簸，父亲的身体会吃不消。她知道，父亲一夜都没有合眼。因为，她多次听到父亲起身，拄着拐在房间里踱步，“笃、笃……”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，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她的心灵，泪水夺眶而出。

　　第二天，父亲还是坚持了先前的决定，陪她们一起乘上了那列开往遥远城市的火车。经过数十个小时的颠簸，他们一起走进了女儿考入的那所大学。

　　负责接待的老师惊讶地问她：“这位是谁呢？”

　　她自豪地说：“他是我的父亲，是陪我一起来报到的。”

　　那位老师继续问道：“哦，你们距离这儿一定很近吧？”

　　父亲微笑着说：“是啊，以后就很近了。”

　　她却纠正说：“我们家距离学校有几千公里呢。”

　　那位老师和身边那些学生的家长，都用惊讶而钦佩的目光看着他。

　　在她送父母去车站的路上，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。尽管父亲只能依靠拐杖走路，但是在她的眼里，父亲的身躯却是那样高大。那高大的身躯，为她撑起了一片广阔的天空。

　　在这座遥远的异乡城市，因为有父亲的脚步走过，有父亲的微笑留下，她对这座城市不再有一丝的陌生和恐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