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丹枫

　　暖洋洋的冬日，我对一座村庄的回忆往往从一堆稻草垛开始，然后是水牛，后山小树林，头顶蓝得叫人没有思想的天空，最后定格在农家屋檐下那醇香四溢的串串腊味上。
　　腊味是腊月的味道，是欢乐的味道，也是年的味道。它不只是一种美食，更是一种文化，一种传统，一种感情，一种温暖。“北风起，食腊味”，天气冷起来，人就耐不住腊味飘飘的诱惑，那种油脂渗入米饭的甘香，光是想起，已叫人垂涎。
　　一踏进腊月的门坎儿，老家的年味便一日日重了。这时候，出远门打工的姑娘小伙儿拎着大包小包赶场似的回到村庄。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，宁静寂寞的村庄才会以它存在的方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。绕着村庄走上一遭，蒸糯米的香味儿，爆米花的香味儿，炒花生瓜子的香味儿，尤其是晒腊鱼、腊鸭、腊肉的香味儿……把整个村庄的腊月都熏醉了。
　　过年自己制年货，一直是家乡人的传统。在我的家乡湖北广水，乡亲们劳作辛苦了一年，无论收入厚薄，心情圆缺，总会把年张罗得热闹喜庆，红红火火。因为在乡亲们的潜意识里，腊味永远是与过年连在一起的。
　　农家把一年所有的期望都浓缩在这个月。家家户户开始杀猪了。杀猪是村里不可多得的热闹事。大人小孩都围过来看。我们馋的是那一碗猪肝汤。母亲总叫我们一边玩着，等把客人安顿好了，再把我们叫到灶屋，每人一碗猪肝汤。母亲笑着，痴痴地看着我们喝完，一碗又一碗，直到撑得我们捧着肚子喊痛。
　　当然，杀了年猪，就得腌肉了。腌制腊肉颇有讲究，香不香全在方法得不得当。先把带皮的猪肉洗干净，肉和皮上抹上盐，盐要多，把肉腌透，然后放在缸（一种土窑制器皿）里腌制5至7天，腌制后挂到屋檐下，接受冬日阳光的洗礼，晒上二十来天，美味的腊肉就可以吃了。经过冬阳留过吻痕的腊肉最有味，黄灿灿的油珠在暖阳下几欲滴落，叫人顿生举箸握杯之想。串门的见了赞不绝口，主家则会喜滋滋地说：“瞧您说的，孩子们在外上学今年回来过年，我得多准备点儿！”
　　腊肉是我们这儿很地道的客家菜。腊月前后，不管城里还是乡下，家家户户的大门前屋檐下都晒满了一排排的腊肉、腊鸭、腊鱼什么的。像是迎春接福的一串展览，从大年初一开始，各家各户一大早就把各色腊味切好蒸熟。亲戚朋友一来，主人把腊味蒸热端上。男人们围着桌子一边大口吃腊肉、大碗喝家酿的糯米酒，一边高兴地谈天说地；女人们则吃年糕嗑瓜子儿，偶尔也会端过酒碗喝上一口，再尝尝别家的腊味做得地不地道。乡下的客人一拨儿一拨儿地来，不备下几十斤的腊肉还真不够应付场面。
　　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，现在都已经身为人父人母，在他们的记忆里最美的事情莫过于吃腊肉了。早些时候吃肉对一般人家来说确是件极为奢侈的事情。倘若幸逢哪家办喜事，便可美美地吃上几块儿腊肉了：豆瓣炒腊肉、梅菜扣腊肉、蒜苗炒腊肉……大锅大灶日夜火苗乱窜，热气腾腾，油腻腻的胖厨师一边乐颠颠儿地炒菜，一边把油炸腊肉丸子往孩子们的兜里塞，那个喜呀乐呀，填满了他脸上的沟壑。
　　而每逢过完年，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儿总嫌腊肉吃得不够，还要大串小串地“吃不了兜着走”。没有回家过年的则会“变本加厉”，不光让回家的同乡给自己捎上几串贼香的腊味，还会让家里人给准备几瓶霉豆腐和十几块荠菜卷。是啊，在外漂泊的游子，夹一块从老家带来的香软欲滴的腊味，轻轻一咬，一切的乡愁和苦闷都会被一股滚烫、浓稠、香滑的肉汁取代，继而是沁人心脾的浓香。
　　我以前都回家过年，吃了26年的腊味。奇怪的是非但没有吃腻胃口，反而至今想起当年那一串又一串的腊肉，唇齿间似乎还留着一丝难以释怀的回味。
(2011.1.15)(621期)